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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櫃

     
  善律睡前已經收拾好包袱。

 

  明夷鎮那邊等了許久,回到何府時已經過了中午。他捧著小竹籃敲門,堂哥的聲音在門後顯得更苦悶:「進來。」
 

  堂哥正在塗口脂。平日是不塗脂抹粉的,但今日難得地在嘴唇上留了一抹微紅。他用軟布擦了指頭,掀起竹籃的蓋子,眉頭才舒展了,但還是勾起嘴角道:「等你快等到年也過完了。」
 

  每次堂哥展笑,也讓善律心裡不上不下。有時笑了,但又像沒有笑;有時笑得溫柔,但說出來的話總是像抽他巴掌。然而善律並不全是畏懼,畢竟有幾次堂哥展笑,也確實稱讚他了。
 

  竹籃裡整齊地放著六件酥餅,外表金黃,還鋪了一層金粉,即使善律是徒步從明夷鎮回來,也沒有弄碎了任何一塊的邊角。堂哥也找不著能挑剔的地方,輕描淡寫地道:「也算是買回來了。」

 

  善律覺得肩膀輕鬆了一些。
 

  堂哥正是梳洗了一半,長髮還垂著,他敲了敲桌上的玉梳,又道:「幫我梳個頭吧。」
 

  善律呼吸一窒,才道:「由我來做不適合。」
 

  「府裡下人領了工錢早回家,月季都被拉去廚房幫忙了,我還有甚麼適合的人能用?」堂哥再次勾唇,這次是見慣的皮笑肉不笑,聲音卻倏地柔軟了許多,「還是你把我當成甚麼了?」
 

  善律不敢答,所以只好執起了玉梳。
 

  他輕輕挽起堂哥的髮,執玉梳的手也是極為輕柔緩慢,怕扯痛了對方的頭皮。堂哥穿著一件青衣,衣襟鑲著金線,新染的青色好像顯得膚色比平常更白皙了一些。不知是房裡的燃著的檀香,那後頸留著抹過的香膏,還是他曾不小心聞過幾次的蘭香,善律只覺握著梳子的手心有點熱。

  「停。」堂哥揚了手,「你在慢甚麼?真是要等你過年了?」
善律把玉梳放回堂哥手上,視線轉向案上的瑣碎雜物,才道:「我只是想堂哥已經換上新衣了,這金線繡得真好看。」


  「哈,我換衣服還要擇日?」堂哥自己對著鏡子梳頭,眉頭倒是有了喜色,「不穿好一點的,不敢去見那劍修先生,但看上去那麼淡漠的天乾,竟然愛吃這酒樓的酥餅,我不信他今夜見我還是苦著口臉的。」
 

  「那我先祝堂哥新一年萬事如意。」善律低頭,半隻腳伸向了門邊。
 

  「你走那麼急做甚麼?」堂哥指了指竹籃,「餅是買對了,但這竹籃看著寒酸,你幫我去問娘要了那個用金漆畫了竹子的漆盒,把酥餅裝進去。」

  堂哥出門時已經快過了申時。他披著雪色的斗篷,上轎時又回頭看了善律一眼,道:「你真不從我那裡挑幾件以前的衣服帶回去?給你弟妹穿正好。」
 

  「不必了,謝謝堂哥。」
 

  堂哥的笑像是嘲他不識趣,但也沒說些甚麼,就這樣走了。
 

  善律背著包袱,站在何府門口吹冷風,原地站著不免打了幾個噴嚏。他覺得怪,平常穿布衣不怕冷,今天穿著管事送他的舊斗篷,反而冷得想發抖。
 

  見天色暗了半分,他心裡就發慌。還好太陽下山前,頭髮花白的老翁驅著堆滿貨物的驢車來了。善律抱著包袱擠在一角落,屈坐了不到半個時辰,已經覺得腿也麻了。他倒是想,一年過去自己大概又高了不少,都快擠不上驢車了,父母看見一定很驚喜。

  路上顛簸,又開始下了鵝毛般的雪。老翁心急,更想快點過了山坡。瘦驢子趕不得,彎路一驚,把好幾個小箱都顛出去,善律半個人摔著了,萬幸是沒被箱子撞下去。


  一老一少把驢車整理好後,太陽都下了一半山。老翁邊驅車邊灌了幾口暖身的酒,善律越坐越冷,趕脆把斗篷解下,當被子蓋在身上,卻發現正背穿了個破洞。「你這小子運氣好,碰著我這孤家寡人,年廿八也趕車的。」老翁在車頭道,「你回頭謝謝你們管事,是他找到我的。」
 

  「謝謝老先生。」雪粉落在鼻尖上,善律把手指探到破洞,剛好夠漏風,旁邊還有縫補過的痕跡。

    
  他是真心感謝的。他本跟幾個何府的幫工湊了車資找了車馬,中午前便要出發。然而那籃酥餅讓他在酒樓好等了一整個時辰,一來一回已經到了中午,別人也不願等他了。他以為要明天才找到回去的車馬,管事卻打聽到偶爾幫忙送米的老人今天也會跑一趟遠路。平日他也沒少跟著管事做事,米倉、米舖的事輪不到他,有時就只能聽管事吩咐,哪裡有事往哪跑。

 

  年廿七那夜他在廚房幫忙殺雞,他堂哥喚不著人,來到廚房見他正在放血,笑著道:「你可真有做掌櫃的樣子,明早幫我去明夷鎮買那金酥。」
 

  下坡路更顛,他打開包袱檢查,東西沒有掉在路上。給弟妹的布做小貓,小哨子,還有留到二月四月作生辰禮的玉簪玉佩都完好無缺。只是打開油紙,酥餅碎了大半。他挑了碎末灌下肚,剩下的餅連同金粉都算是完整的。他怕又壓壞了,只好雙手捧著油紙包。

  過了山坡,終於找到村子,老翁帶他在相熟的人家過夜。第二天醒來,老翁迷迷糊糊的渾身不對勁,村子的大夫看了看,今天是不能起行了。善律跑了整個陌生的村子,已經年廿九了,出行的人並不多。討價還價了大半天,才找到人願意把善律載到河村那邊,但到了河邊,還要走上半天的路。


  拿回家過年的錢財銀票,這就不見了一半。
 

  路途漫漫,年三十時,他終於到了河邊。村子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準備換挑符,貼春聯。他挨門逐戶拍門,又花了些錢,才找到願意幫他渡河的人。
 

  過河又見日落,船家說渡頭附近有家可以借宿的客棧,應該還開著。
 

  善律好像怕日落也馬上消失,連忙搖搖頭。

  燈火映著雪地,正月不見半分春意,這雪竟越下越大。善律背著包袱,一手挑燈,一手拿著油紙包,牙齒打顫,但胸口一腔熱,腿也不覺得麻。想揉眼睛也沒有手,便見村口那陳舊又熟識旗子,他忍不住在雪上跑起來。
 

  呼出的熱息包住了自己的臉,他牙齒也不打顫了。看不見打更的,就是還沒過年。他越跑越快,怕慢半刻,耳邊就響起鞭炮的聲音,家門卻不在眼前。家家戶戶早已換了桃木符,村裡有些人已經冒著寒雪拿著紅鞭炮出來了,有幾個認得他的,還打起招呼來。
 

  他難得無禮地無視,差點喊出口:你們別點,都別點,我快到了,等等我。地上已有了積雪,緊啜著他的鞋底,村人把他一拉,喊道:「要點了,律哥別亂跑啊!」

  他還沒看見自家的粗布酒幡,還不想聽,但一動,就被絆到地上,手裡的油紙包也被甩到鞭炮旁了。
這時,晦暗的雪被一片金黃震動。連環的鞭炮聲,鑼鼓喧天。

 

  一陣煙火後,兩個小童在漫天紅點中揚聲道:「哥!」


  他爬起來,擦擦臉上的雪粉和紅碎,可能是雪水留在眼眶,紅紙染了鼻子,他有點狼狽地笑著說:「小文,小柔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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